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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章徒有傲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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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冯顾没有留下别的什么吗?”姜望问林有邪。

  “当然有一些别的线索,但都是故布疑阵。为了迷惑办案的人,更是迷惑那幕后的人。他的线索是给我看的,他知道我能看穿迷雾。”林有邪说道:“因为我的父亲,是林况。”

  “恕我直言。”姜望冷静地道:“如果没有铁一般的证据,无论你做什么,都毫无意义。我们在这里的分析,也只能是分析。”

  林有邪说道:“我证明不了雷贵妃遇刺案的凶手是谁,但我只需要证明,我爹的死跟当今皇后有关。之所以冯顾希望我参与这起案件,原因正在于此。”

  林况因调查雷贵妃遇刺案而死,如果能够证明他的死不是自杀,且与皇后有关。的确也能算是一条重要的证据,可以将当今皇后和雷贵妃之死联系到一起。

  “你打算怎么证明?”姜望问。

  “这是我的事情。”林有邪道。

  姜望本以为林有邪今日是来寻求帮助,甚至也做好了帮忙的准备,没想到她不是。好像她半路跳进马车里,只是为了告知姜望,她所认定的真相。

  “为什么告诉我这些?”姜望问。

  林有邪顿了顿,说道:“我父亲是自青牌成立以来最优秀的那一个,一生破案无数,尽忠职守。他不会自杀,也不应该自杀……我希望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,还有人会记得这些事情。”

  “我希望你不要出意外。”姜望缓声道:“因为除了你,没有人会记他那么久。”

  林有邪那双仿佛能够洞察一切的眸子,微微垂了下来,视线落在自己的衣角上:“在近海群岛的那时候,你跟我说,你要去海祭大典上救一个人。

  我想你肯定是在骗我,而且是用那么荒谬不现实的理由骗我。

  但很奇怪的是……我还是相信了。

  后来我想,你要怎么做到呢?

  我想不出来。

  可是我看到了。

  我看到你上了天涯台,暂停了海祭大典。我听闻你去了迷界,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洗罪任务。

  你第二次上天涯台,熬杀季少卿,剑压钓海楼,同境无人敢应战。

  那阵子整个近海群岛,都在传扬你的名字。

  你以一个英雄的面目回归……

  也许你不相信,但是你鼓舞了我。

  我不如你强大,但我的心和你同样坚决。”

  姜望道:“你那时候之所以会相信我,是因为你也在追逐不可能的事情。你也是这么坚定的人。我参与这件案子才几天,已经感受到透不过气的压力。而你却在这种压力下,努力了这么多年……你现在是有什么冲动的打算吗?”

  “你多想了。”林有邪道:“只是,你是我认识的最天才的人。我相信总有一天,你能站到绝巅。我是说如果……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。我想郑重地请求你,在行有余力的时候,能够重启我父亲的案子。”

  说罢,她面对姜望,就在马车里俯身下拜。

  姜望伸手按在她的肩上,将她按回座位:“林捕头,绝巅的位置,哪有那么容易?求人不如求己。”

  他想了想,终是问道:“有一个叫杜防的人,是青牌出身,你了解他吗?”

  林有邪先是一怔,沉默了半晌,才说道:“当年把我爹的尸体,丢在我面前的人……就叫杜防。他是我爹的属下,也算是我爹的半个弟子。他当时的解释是,‘因为情绪激动,一时无法接受’。”

  她用没有什么波动的声音讲述道:“厉有疚调查过杜防,后来给出的调查结论是——因为青牌世家的规矩,很多秘术我爹不肯教杜防,所以杜防渐渐产生恨意,在我爹死后,想要毁了我。后来没多久,杜防就在办案的过程中意外死去,事情也就不了了之。”

  厉有疚……

  “杜防的死,是谁做的?”姜望问。

  “以前我会很坚定地告诉你,要么真是意外,要么是被人灭口,绝对与四大青牌世家无关。因为我们从小所接受的教导,便是在规矩之内行事,事事循法。而且杜防的死只是听起来蹊跷,实际案情很正常。他追捕的嫌犯的确是只有腾龙境,但真正杀死他的,是那个嫌犯的父亲……”

  林有邪道:“但是现在我不能确定了。”

  厉有疚既然暗中加入了平等国,四大青牌世家的祖训,自然就无法干涉其人。就连林有邪自己,也无法排除四大青牌世家报复杀人的可能……

  所以林有邪说,她亦不能确定杜防的死因。

  姜望一时没有说话。

  林有邪继续道:“厉有疚受刑的时候,我在法场。我不该去,但我不能不去。”

  “厉有疚跟我父亲的关系其实很不好,乌爷爷说,他什么都要跟我父亲争,又什么都争不过……但我父亲死后,乌爷爷辞官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,是厉有疚一直在照顾我。”

  “我看到他在法场上,有人割他的肉,一片一片地落下来。我看到了他的表情,我知道他很想大骂,骂一些诸如朝廷待四大青牌世家不公之类的话……”

  “他很想骂但是没有骂。”

  “因为四大青牌世家还有活人,因为我还活着,他不想给我找麻烦。”

  “乌爷爷不打算再收徒。四大青牌世家,只剩下我一个传人了。”

  说到这里,林有邪仿佛才终于收住了情绪,她重新用那种洞察的眼神看向姜望:“你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人?”

  齐国发展得太快,强大得太迅速,在这个过程中,也有太多的人,被忽视了……

  厉有疚不是一开始就归属于平等国的,他和阎途的情况完全不一样。

  他是在青牌世家的辉煌历史和破落现状之中,找不到出口。身为青牌,面对林况的死却无能为力。比他优秀得多的林况,都那么毫无分量的死去了。他又能如何呢?

  四大青牌世家的未来在哪里?显然他是困惑迷茫的。

  他与乌列、林有邪做了不同的选择,但他对林有邪的关心,也并不虚假。

  人是这样复杂。

  姜望见得越多,越不敢轻言论定一个人。

  他只是说道:“杜防有一个相熟的同乡,名为顾幸。以前是逐风军正将,在元凤三十八年解除军职出海,现在是霸角岛岛主。

  林有邪眼皮一跳。

  霸角岛归属于大泽田氏!

  而她本来就是怀疑田家的!

  乌列辞官这么多年,一直都在暗地里调查田家。已经掌握了相当多的线索,只是始终拿不到核心证据。

  如果霸角岛岛主顾幸与杜防当年的所作所为有关,无疑是将大泽田氏与雷贵妃遇刺案捆在一起的重要证据!

  “我知道了。”她深深看了姜望一眼:“谢谢。”

  说罢她便直接起身。

  看着她雷厉风行的样子,姜望忍不住道:“其实人生很长,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,也不必急于一时。”

  林有邪伸手扶住车门,淡声道:“但十一殿下只能死这一次。”

  姜无弃只死这一次,齐天子为之伤心也只此一回。

  彻查旧案的时机,很可能不会再有了。

  因为当年从雷贵妃肚子里剖出来的那个孩子,都已经不在……

  车帘垂下,人已无踪。

  只有隐约的药草味道,还在描述着她。

  姜望久久无言。

  如果……

  如果当今皇后的确是雷贵妃遇刺案的幕后主使,田家是她当年使用的刀。

  如果杜防的所作所为真与顾幸有关,是在田家控制下的、对当今皇后意志的贯彻。

  那么把林况的尸体砸在林有邪面前,除了威慑之外,还具有很强的泄愤意义。

  无论林况做了什么,有多么“不识抬举”,人已经死了,还泄愤于一个三岁的小女孩,实在是心胸狭隘。

  若一国皇后狭隘如此……岂是天下之福?

  那幕后之人若是皇后,的确能够说得通很多事情,可以将现有的线索全都串联起来。

  但皇后为什么要害雷贵妃?

  前推十七年,姜无弃甚至都还没有出生,雷家势力亦是平平。雷贵妃能有什么威胁?

  姜望一时间想不明白。

  然而他已经明白他内心的选择——

  他也在寻找答案。

  ……

  ……

  时间在艰难前行,姜望一边刻苦修行,一边等待着消息。

  影卫那边对公孙虞断舌之事的调查、林有邪那边对霸角岛岛主顾幸的调查……

  姜望不会什么事都非要自己去做,专业的事情,交给专业的人。超凡的力量,才是他的根本。

  所以等待,所以修行。

  但是最先登门的,却是郑商鸣。

  时值冬月,霜风已寒。

  姜府上上下下,从管家到门子,都换上了崭新的棉衣。

  精神面貌焕然一新。

  好歹有了几分高门大户的表象。

  郑商鸣踩着朔风而来,劲装武服,十分利落,气质中的威严也愈发明显。在北衙里经营了这么久,他也逐渐在接手郑世的威权。

  任何一个不被他们父子认可的新任北衙都尉,都很难摆脱他们在北衙的影响力。

  但同时姜望也毫不怀疑,自己如果接手北衙都尉,会跟他合作得非常愉快。

  因为现在的郑商鸣,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接班者,一个足够清醒的人。

  很明白什么该做,什么不该做。

  郑世更是分寸拿捏绝佳的人物,一定可以把准各方都舒适的点。

  只是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觉得可惜,最初的那个郑商鸣,终是看不到了。

  忆昔往事,如朔风吹南楼。

  姜望青衫一袭,独立院中,一朵焰花在指尖生灭。

  焰花焚城详解的文字,在心中缓缓流淌。

  仅以“焰花”而言,这门左光烈独创的道术,姜望至今都未在同层次火行道术中,看到几门能与之并肩的。

  它做为焰花焚城的基础,几乎也可以说构建了左光烈的火行道术体系。

  于此术上,姜望早已经开出自己的花,贯注了独特的生命力。所以他的焰花焚城,必然也要与左光烈的有所变化。

  郑商鸣踏进院里,看到这朵生灭不息的焰之花,最直观的感受是“美”,继而便叹服于它的生命力。

  “你的焰花,应该已经超过左光烈了吧?”他忍不住问。

  指尖焰花归于一点火星,又落入指尖,不曾浪费丝毫道元。

  “仅在这个层次,本就有极限,都在那个位置,谈不上超不超越。要说到更高级的应用,就还差得远呢。”姜望看向郑商鸣:“看来关于此案,你已经有十成把握。”

  “八成而已。”郑商鸣道:“还差一点关键的证据。”

  “那我要恭喜你了。”姜望道。

  郑商鸣反问:“难道不应该是我恭喜你?”

  姜望就在院中,伸手请他落座:“我一直觉得,或许是林有邪先找出真相。”

  “我们本可以把林有邪拒之案外的。只不过……”郑商鸣坐下来,淡声说道:“四大青牌世家虽然烟消云散,毕竟是最早搭建青牌体系的基石,残余的影响力不可小觑。哪怕是天子,也觉得该给他们一个交代,我们北衙更是如此。”

  “你们所谓的交代,就是让她参与她本就该参与的案子?”姜望坐在他对面,轻声问道。

  石桌上立着一只小火炉,炉上煮着一壶茶,此时热气袅袅。

  “你很难不承认,如果北衙不点头,她连寻找真相的机会都没有。”郑商鸣这话说得很冷酷,但的确是沉甸甸的事实。

  “你就那么笃定,一定能在她前面找到真相吗?”姜望说道:“林有邪已有死志。一个以必死之志行事的人,你怎么敢小看?”

  “那是她的选择。”郑商鸣淡声说着,看向姜望:“姜兄,我只想知道你的选择。”

  应该说,在都城巡检府里,郑商鸣主动释放善意之后,一直到现在,他和姜望的相处都算得愉快,甚至可以称得上“朋友”二字。

  而相反的是,姜望与林有邪之前,却是颇多龃龉。

  林有邪从一开始就抓着姜望不放,因为地狱无门的疑点,恨不得立刻找出证据把姜望钉在天牢里。

 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姜望都对林有邪敬而远之。

  但此时此刻。

  姜望只能说道:“郑兄,北衙都尉的位置,我接不下。”

  郑商鸣似乎并没有很意外,毕竟关于这个问题,姜望已经犹豫了太久。

  但他还是问道:“为什么?”

  姜望抬头看着天边云翳,有些感慨地问道:“商鸣兄,你说都城巡检府巡检都尉兼巡检正使这个位置,到底是代表什么呢?是权力,还是责任?”

  郑商鸣没怎么考虑,很直接地答道:“代表的是掌握青牌体系的巨大权力。至于权责……权责本为一体。掌握了青牌,就要承担青牌的责任。”

  姜望又问:“那么青牌的责任是什么呢?‘巡检都尉’这四个字,重要的是‘巡检’,还是‘都尉’?”

  “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”郑商鸣缓声道:“你要选择所谓的真相。但是姜兄,你有没有想过,‘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’?都城巡检府是天子直属,不是你青羊镇的封地。巡检都尉这个位置……重要的不是‘巡检’,也不是‘都尉’,而是没有写出来的字。”

  姜望长舒一口气,坦然道:“所以这个位置我坐不上去了。”

  郑商鸣看着他:“姜兄,我一向很佩服你,也清楚你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。但是今天我想诚恳地劝你一句——天子对你的信重,天下皆知。你有没有想过,你拒绝这个位置,会让天子多么失望?你拒绝的不仅仅是北衙都尉,更是向天子表达忠诚的机会。你知不知道你以后的仕途,很可能就因为你今天的选择,而晋升艰难?”

  姜望当然知道。

  就算他不知道,重玄胜也早已跟他讲过。

  但他只是很平静地说道:“齐国很大,应该有容纳各种人物的土壤。如果没有,我想也不是我的损失。”

  郑商鸣沉默片刻,道:“虽然我不认可,但是我尊重你的选择。”

  他长叹一声:“姜兄啊,我有时候会觉得,你真的是一个很让人羡慕的人。”

  “我有什么好羡慕的?”姜望轻笑:“孑然一身,徒有傲骨。说起来是三品大员,说话有几人听?”

  “人总是会羡慕那些,他无法成为的人。”郑商鸣抿了抿嘴:“那么姜兄,我先告辞了。”

  他起身往外走。

  快要走到院门口的时候,听到身后传来姜望的声音——

  “郑兄。说起来,在你被文连牧设局摆弄的时候……如果在赶马山那里我失手杀了你,由此引发你父亲北衙都尉的愤怒。你有没有想过,你需要真相呢?”

  郑商鸣停下脚步。

  “我想过,我非常认真地想过。”

  他说道:“我想的是,我需要权力。”

  他就那么站在院门口,背对着姜望。

  语气平静地说道:“姜兄,不是谁都能像你一样,有打破传说的天才,有打破规则的勇敢。我只不过……在做一个庸才的努力。”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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